部分地方协会商会脱钩不彻底问题调查

2015年，全国启动行业协会商会与行政机关脱钩改革，按照“五分离、五规范”要求，行业协会商会须在机构、职能、资产财务、人员管理及党建外事等方面与行政机关彻底分离。民政部最新数据显示，多数行业协会商会已完成脱钩。

　　然而，记者在基层调查发现，一些地方行业协会商会“形脱实不脱”：表面上与原主管机关脱钩，实质上仍依附于行政资源；服务能力弱、自我造血功能差，换届期间乱象频发；部分基层干部退休未满三年“冷却期”即到协会任职，甚至退休前就专门成立协会，为自己预留“后路”。

　　一些地方协会沦为行政工具

　　为贯彻落实《行业协会商会与行政机关脱钩总体方案》，2015年以来中央和地方按照“应脱尽脱”原则全面推开脱钩改革。2019年，国家发改委、民政部等九部委出台实施意见，公布全国性行业协会商会脱钩改革名单。

　　据民政部统计数据，我国行业协会商会多数已完成脱钩。2014年底时，我国共有行业协会商会近7万家，仅全国性行业协会商会就拥有会员企业298.2万个，而截至2024年10月，全国共登记行业协会商会10万余家，共拥有企业会员总数超过750万家。截至2021年底，全国共70428家行业协会商会完成脱钩。通过脱钩改革，行业协会商会初步建立起政社分开、行业指导、权责明确、依法自治的新体制。

　　按照脱钩工作要求，需取消行政机关（包括下属单位）与行业协会商会的主办、主管、联系和挂靠关系，行业协会商会依法直接登记、独立运行，不再设置业务主管单位。而记者在多地基层调研了解到，一些行业协会商会虽表面上与原主管机关脱钩，但仍存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不少地区，律师首次申请执业时需要按照规定参加当地律师协会组织的实习活动，并经当地律师协会考核合格，有业内人士质疑，这种规定俨然让律师协会变成了行业主管部门的“派出机构”。“律师执业并不是必须要加入律师协会，近年来不断有律师质疑会费使用不透明，提出退出律师协会。”北京大成（南京）律师事务所一名律师介绍，加入律协每年要交2500元会费，会费由事务所直接汇款给律协。

　　一些行业协会沦为行政工具。地方政府为举办节庆活动、完成基层事务，向行业协会摊派费用和任务，加重基层企业和群众负担，受到公开通报。内蒙古自治区计划生育协会与中国人寿内蒙古分公司联合印发通知，对各盟市计生保险工作覆盖率提出具体要求，将保险购买任务层层分解到基层。

　　大连理工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党委书记孙玉涛说，行业协会、商会、学会虽然在名义上是社会组织，不能与政府有任何依附关系，但由于历史原因，绝大多数行业协会虽然名义上完成了与政府的脱钩改革，却仍未完全摒弃“红顶中介”的属性，个别协会商会会利用自身优势，在强制市场经营主体入会或接受服务、缴纳费用等方面存在违规行为。

　　挪用会费等问题仍突出

　　记者调研了解到，当前一些行业协会运转经费来源单一，主要依赖于会费，或依赖于所在地政府购买服务。有的行业协会服务能力不足，内部管理混乱，换届期间乱象频出。

　　安徽省芜湖市民政局相关负责人介绍，行业协会商会“自我造血”能力不足。部分商会仍然停留在“等、靠、要”的思想，资金来源单一，仅靠收取会费难以维持运转。安徽省滁州市全椒县民政局副局长汪洋表示，当地行业协会商会运行几乎全部依赖收取会费，缺乏多元化的资金渠道，政府也没有相关经费直接扶持行业协会。

　　多地民政干部介绍，行业协会商会相关法律法规不健全，目前我国尚未出台规范商会管理的有关法规，监管部门只能参照《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对商会进行管理，对商会的促进、规范和监管缺少法律依据。当前部分行业协会商会内部管理比较混乱，尤其是在换届期间问题集中暴发。

　　受访业内人士介绍，相当一部分协会商会存在延期换届现象，期间理事会因任期届满失去法律效力，重大决策陷入停滞，会员权益保障形同虚设。河南省硬笔书法家协会对外发布消息称，2024年3月，河南省民政厅社会组织管理局指出，该协会第七届换届工作因时间和部分程序不符合章程相关规定，此前的第七届换届选举结果无效，需重启换届工作。记者调查了解到，该协会自2023年10月启动换届工作，连续举办两次换届大会，至今换届未能成功。

　　“换届审计本应是检验社团健康度的‘试金石’，却因执行僵化沦为程序性负担。”北京知诚社会组织众扶发展促进会秘书长任宏艳介绍，一些协会的审计报告仅向登记机关备案，未向会员公开，导致监督缺位。审计发现的挪用会费、虚开发票、“小金库”等问题，缺乏针对性整改方案，新旧班子交接时责任追溯被刻意回避。

　　有的基层退休干部热衷地方协会任职

　　2015年，中办、国办印发《行业协会商会与行政机关脱钩总体方案》，要求领导干部退（离）休后三年内一般不得到行业协会商会兼职，个别确属工作特殊需要兼职的，应当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审批。多名基层协会负责人、干部直言，当前存在干部退休后去地方协会谋取“一官半职”的现象，有的前脚刚从原单位退休后脚就进了协会。

　　2023年12月，东部某县级市文旅部门成立文旅协会，曾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文化局局长等职的钱某某担任会长。2022年1月，钱某某还在主持当地人代会。“从时间轴上看，钱某某从当地人大常委会退下来没多久，就到了一家新成立的协会任会长。”当地一名知情人介绍，公开可查的登记注册资料显示，此前当地已有一家类似旅游协会，该协会于2023年10月注销。

　　“一些市县领导退下来后总爱找一个协会，没有空余协会了，还要重新成立一个。”一名全国性协会相关负责人直言不讳地说，基层官员退下来进协会的现象十分常见，他们退休后去的协会，一般都与原有业务相关，或者就是曾经分管的领域。

　　记者随机查阅多个行业协会商会活动新闻，比对发现其会长、副会长、秘书长等不少是党政机关领导干部，有的领导干部从原单位退休到协会任职。“这些协会利用退休老同志的影响力，协调事情起来更便利。这些老干部在协会不一定兼职取酬，但到地方有人接待。”一名退居二线的人社干部介绍。

　　广东省应急产业协会副会长王郅强认为，一些退休的官员按照规定到行业协会任职有利有弊。到行业协会任职的官员一般从事相关行业多年，对行业的政策法规、发展情况较为熟悉，有利于增强行业协会的影响力，提升与相关管理部门的沟通效率。但也存在“近水楼台”的情况，会被质疑是否会利用此前在行政机关形成的影响力，让行业协会获得不当利益。

　　近年来多起法院判决显示，一些退休领导干部在担任协会领导后出现利益输送等腐败问题。2024年人民法院案例库纳入的一则案例显示，2013年上半年至2021年5月，沈某某利用担任某物业管理协会会长的职务便利，为相关单位和个人在承办物业博览会、提升物业企业排名、协调经营业务等方面谋取利益，单独或者伙同他人非法收受财物共计折合1424万余元。

　　需进一步推进“独立办会”

　　受访业内人士认为，行业协会商会仍然处在脱钩转型期，一些协会还存在惯性思维，应进一步推进脱钩，对退休干部入职行业协会，要加强内部报备管理和外部公示制度，引导行业协会商会牢固树立独立自主办会意识，提升“自我造血”能力。

　　坚持“应脱尽脱”。受访基层民政干部介绍，当前列入脱钩名单的行业协会已脱钩，但仍有一些涉及敏感行业或具有特殊功能的行业协会未脱钩，建议按照“应脱尽脱”的原则和“五分离五规范”要求，进一步推进脱钩工作。“现在一些行业协会有点不中不洋，要么彻底脱钩干净，要么保留在政府里。”一位业内人士建议，行业协会作为社会组织，应该回归到做好行业自律、代表行业发声、制定行业标准的定位上来。

　　应加强退休干部在协会商会任职的监督管理。受访行业协会相关负责人认为，退休干部在行业协会任职发挥余热本应鼓励，但需严格落实已出台的禁业时间限制和报备管理规定，加强过程监管。南开大学竞争法研究中心主任陈兵建议，行业协会成员身份、来源应公开透明，主动接受外部监督约束，细化行业协会会长任职资格要求、缩短任期期限，从而防止长期任职可能出现的利益输送问题。

　　引导行业协会商会牢固树立独立办会意识。江苏省民政厅社会组织管理局工作人员冷柯辰建议，相关部门要引导行业协会树立独立办会意识，让其意识到只有尽快提升服务能力才是生存之道，宣传推广运营较好的行业协会典型经验做法。